專欄 | 縱橫大歷史:第五十八講 三家村
一、“三家村”指的是誰?
大家好,歡迎大家收聽《縱橫大歷史》,我是主持人孫誠。今天,我們將繼續進行文革歷史系列節目。
在上一講中,我們回顧了在文革爆發的時候,北京大學由聶元梓推出的所謂“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出現過程,以及中國官方在當時對這份大字報的吹捧。在1966年6月2號,中國官媒《人民日報》以《北京大學七同志揭穿一個大陰謀》爲標題轉載了聶元梓的這份大字報。而在此前一天,也就是6月1日,《人民日報》還曾發展了一篇充滿煽動性的文章,名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這篇文章談到了一個觀念,叫做“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表示“有了政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政權,就喪失一切。”文章表示,儘管所謂“剝削階級”的槍桿子、印把子“被人民奪走了”,但是“他們腦袋裏的反動思想還存在着。”文章裏這樣做出了下一段論述說:
“剝削階級統治了勞動人民幾千年,他們壟斷了由勞動人民創造的文化,反過來用以欺騙、愚弄、麻醉勞動人民,鞏固他們的反動政權。幾千年來,他們的思想是統治的思想,在社會上不能不有廣泛的影響。他們的反動統治被推翻以後,他們是不死心的,總是企圖利用他們過去這類的影響,爲資本主義在政治上、經濟上的復辟進行輿論準備。解放十六年來思想文化戰線上的連續不斷的鬥爭,直到這次大大小小‘三家村’反黨反社會主義黑線的被揭露,就是一場復辟和反覆闢的鬥爭。”
由於這段話寫得太過直白,因此無需任何分析,其實大家都已經能夠很清楚地明白它說了什麼。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文章中提到的所謂“三家村”。事實上,在文革發動時,有不少毛派的攻擊性言論都提到了“三家村”、指向了“三家村”。比如說,在聶元梓在北大所寫的那份大字報上,也有着和“三家村”相關的內容,說道:“事情發生在五月八日發表了何明、高炬的文章,全國掀起了聲討‘三家村’的鬥爭。”從這樣的內容可以看出,所謂批判“三家村”,可以說在1966年5月8號以後已經開始,比文革開始的時間是略早的。那麼,“三家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聶元梓的大字報中所說的“何明”、“高炬”這兩個人,又到底是誰呢?
要搞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就要將敘事的鏡頭向前拉到文革前的1961年,看看那時曾經發生過什麼了。
早在1961年9月的時候,中共北京市委的機關刊物《前線》雜誌曾經出於“豐富刊物內容”、“活躍氣氛”和“提高質量”的考慮,開闢了一個名叫“三家村札記”的專欄。這個專欄上的文章每星期登一篇,每篇一千字左右,內容主要是講一些與爲人處事、行軍打仗有關的歷史知識。這個專欄的作者署名雖然叫“吳南星”,但實際上“吳南星”並不是一個單獨的人筆名,而是由三個人的名字合成的。這三個人,就是“三家村札記”的三位作者,包括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北京市委副書記鄧拓和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廖沫沙。“吳南星”的“吳“,其實來自吳晗的姓。而筆名分別爲馬南邨和繁星的鄧拓和廖沫沙,則分別出了自己筆名中的“南”字和“星”字。當時,這三個人輪流以“吳南星”的名義在“三家村札記”上寫文章。在文革前夜,隨着毛澤東選擇從文化界打開突破口、吳晗因爲《海瑞罷官》問題成爲首當其中的政治攻擊目標,以及以彭真爲首的北京市領導班子成爲毛澤東的既定清洗目標,鄧拓和廖沫沙也就和吳晗一起成了被“打倒”的對象。在這樣的情況下,吳晗、鄧拓和廖沫沙寫過很多年的“三家村札記”,也就成爲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目標。接下來,只需要幾個深文周納的毛派筆桿子在“三家村札記”中找一找所謂的“反革命”內容,就能給鄧拓和廖沫沙也羅織上各種嚴重的罪名了。
二、普及健康知識的文章也會被批判
事實上,聶元梓的大字報中所提到的發表批判“三家村”文章的“何明”和“高炬”,擁有很硬的毛派背景。1966年5月8日,在江青的主持下,《解放軍報》發表了署名“何明”的文章《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兩天後,鐵桿毛派關鋒又以“高炬”爲化名,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文章《擦亮眼睛,辨別真假》。在這場批判中,除了“三家村札記”之外,鄧拓從1961-1962年間在《北京晚報》的副刊《五色土》上的專欄“燕山夜話”也成了批判對象。在這一專欄中,鄧拓曾經用鍼砭時弊的筆調寫過不少東西。
在署名“何明”的文章中,有着這樣的內容:
“對黨和社會主義懷着刻骨仇恨的鄧拓一夥,從一九六一年開始,就拋出了他們的《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他們以談歷史、傳知識、講故事、說笑話作幌子,借古諷今,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旁敲側擊,對我們偉大的党進行了全面的惡毒的攻擊。辱罵我們的黨‘狂熱’、‘發高燒’,說‘偉大的空話’,害了‘健忘症’。惡毒地攻擊總路線、大躍進是‘吹牛皮’,‘想入非非’,‘用空想代替了現實’,把‘一個雞蛋的家當’,‘全部毀掉了’,在事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竭力爲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喊冤叫屈,吹捧他們的反黨‘骨相’和‘叛逆性格’,鼓勵他們東山再起。誹謗無產階級專政,極力煽動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不滿情緒,宣揚腐朽沒落的封建道德和資產階級思想,爲資本主義復辟鳴鑼開道。鄧拓甚至狂妄地叫嚷要我們黨趕快下臺‘休息’,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事都不要做,一切聽從他們的‘指導’,由他們來專我們的政。”
可以看出,毛派認爲吳晗、鄧拓、廖沫沙三人通過寫專欄的方式,對大躍進進行了攻擊。而他們所舉的這些“證據”,則來自“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中一些很容易使人產生聯想進而羅織罪名的文章。例如,“三家村札記”中曾有一篇文章叫做《專治‘健忘症’》,由鄧拓撰寫。文章中有這樣的內容:
“世上有病的人很多,所患的病症更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其中有一種病症,名叫‘健忘症’。誰要是得了這種病症,就很麻煩,不容易治好。
“得了這種病的人,往往有許多症狀。比如,見過的東西很快都忘了,說過的話很快也忘了,做過的事更記不得了。因此,這種人常常表現出自食其言和言而無信,甚至於使人懷疑他是否裝瘋賣傻,不堪信任……
“……我們還不能估計這種病症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大概總不外乎發瘋或者變傻這兩個結果……
“……這種病的一個起因,是由於所謂氣脈顛倒失常,其結果不但是健忘,而且慢慢地變成喜怒無常,說話特別喫力,容易發火,最後就發展爲瘋狂。還有另一種病因,則是由於腦髓受傷,一陣陣發麻,心血上衝,有時不免昏厥,如果不早治,必致成爲傻子。如果發現有這兩極化任何一種的現象,必須趕緊完全休息,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勉強說話做事,就會出大亂子。”
在這篇文章接下來的內容當中,鄧拓還抄錄了兩個明代的健忘症藥方,並在文章結尾處這樣說道:
“這兩個藥方,對於健忘病者是否完全適用,需要請高明的醫師指導,病家不要自己做決定,尤其是健忘病者本人切不要亂加干涉。”
總的來看,鄧拓的這篇文章像是一篇醫學、健康知識的普及短文。不過,結合這篇文章發表的時間,也就是1960年代上半葉,則也能讓人感覺到,這篇文章似乎是另有所指,在隱晦地批評毛澤東在大躍進中的所作所爲。
三、深文周納的文革式批判
鄧拓在“燕山夜話”當中,還寫過一篇名叫《一個雞蛋的家當》的文章,裏面有這樣的內容:
“我們平常說某人有了家當,就是承認他有許多家財,卻不會相信一個雞蛋能算得了什麼家當!然而,莊子早就講過有‘見卵求富’的人,因此,我們對於一個雞蛋的家當,也不應該小看它。”
接下來,鄧拓文章中間講了一個明代小說中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說,有一個貧窮的人曾經撿到一個雞蛋,計劃通過這個雞蛋不斷積累財富,用十年的時間爲自己置辦家當。但是,由於這個人陷入了空想,對他的太太表示他還準備娶一個小老婆,他憤怒的太太就把雞蛋打碎了。在講完故事之後,鄧拓是這麼說的:
“你看這個故事不是可以說明許多問題嗎?這個財迷也知道,家當的積累是需要不少時間的。因此,他同老婆計算要有十年才能掙到這份家當。這似乎也合於情理。但是,他的計劃簡直沒有任何可靠的根據,而完全是出於一種假設,每一個步驟都以前一個假設的結果爲前提。對於十年以後的事情,他統統用空想代替了現實,充分顯出了財迷的本色,以致激起老婆生氣,一拳頭就把他的家當打得精光。更重要的是,他的財富積累計劃根本不是從生產出發,而是以巧取豪奪的手段去追求他自己發財的目的……
“歷來只有真正老實的勞動者,才懂得勞動產生財富的道理,才能夠摒除一切想入非非的發財思想,而踏踏實實地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爲社會也爲自己創造財富和積累財富。”
客觀地說,鄧拓在這裏所提到的“統統用空想代替了現實”“以巧取豪奪的手段去追求他自己發財的目的”“摒除一切想入非非的發財思想”,在“燕山夜話”專欄刊登的1961-1962年間,確實是很容易能讓人聯想到毛澤東在大躍進期間的所作所爲。因此,這篇文章也就成了毛派深文周納的對象。
我們通過以上的例子能夠看出的,事實上是文革批判的一種常見模式,就是通過被攻擊對象的一些隻言片語,無限上綱上線、羅織罪名。這樣的批判形式,我們在之後的講述中還會反覆提到。
感謝大家,這周就到這裏,我們下個星期再見。
撰稿、主持、製作:孫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