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九十三)王力雄著

2022.05.03
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九十三)王力雄著
Photo: RFA

這一刻陳盼有了生離死別的感覺。明知可能是石戈的重生,但只是可能。她看不到也無法去他重生的世界,因此對她就是永別。他能感受到她的最後凝視嗎?……陳盼隔着玻璃站在操作室外,是專門留給她的位置。主持操作的瑞典科學家細心調整操作檯位置,讓石戈的臉朝向她。知道陳盼不是妻子的只有在控制中心操作宏平臺的柳鴻,但是一直裝聾作啞。

時間過去了多久?半小時?一小時?還是兩小時甚至更多?陳盼不知道具體進程應該怎樣,也能感覺出進展不順。調試反覆進行,操作者反覆就位,週而復始。她看到賀醫生去對面的控制中心,與柳鴻和投資者夫婦交談。每人的面容都清楚地掛着困擾。幾個主要的科學家圍在一起商議後,賀醫生來到陳盼身旁。

「你丈夫的頭腦信息一直不能導出。重試了多遍,排除了操作問題。目前從他前額葉的眶額皮層——那是大腦與情感相關的部位——信號反應看,判斷是他的意識中存在的某種強烈不捨,抗拒頭腦信息被導出。從技術上無法克服這種抗拒,我們猜測他的不捨只能是對你,需要你配合才能解決。」

所謂的「配合」是在石戈旁邊加了一張操作檯,陳盼躺上去,在她的前額葉眶額皮層扎進一根觸導針。

「……你放心,一根觸導針形不成迴路,只給你丈夫的頭腦輸入你的單向信號,不會導出你的頭腦信息,也不會讓他的信息進入你的頭腦。你只需閉上眼睛,腦裏反覆重複一個意念——想象宏平臺,默唸『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離開陳盼前,賀醫生讓陳盼伸手握住石戈的手。「……時而輕捏或撫摸,讓他感覺你跟他在一起。他會感覺到的……」。

石戈的手溫熱,長久不動變得非常柔軟,表皮似乎和骨肉分離,輕揉能感受到下面的骨胳。她從未與他有過這種親密動作。此時陳盼倒希望自己頭上的觸導針並非單向,而是能收到石戈的信息,讓她知道他的不捨到底是爲什麼?

陳盼想象的宏平臺從田野變成高山,變成大海,變成天空,變成銀河,變成宇宙。她知道形象是什麼沒關係,只要想着是宏平臺。她在想象的空間飛翔,飛過了田野,飛過了高山,飛過了大海,飛上天空,飛進銀河,飛向宇宙……和她牽着手比翼齊飛的始終是石戈。他飛在前面一點,掌握着方向,時而拉她一把。宇宙之風拂過全身,頭髮飛揚,美妙的飛翔似乎永無止境……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陳盼睜開眼睛,只有她和石戈,操作者沒再進來,說明頭腦信息在順利導出中。觸導針微晶管的光在石戈臉上輝映色彩,變化頻率看得出信息流動。他的頭腦在加速運轉,連他的呼吸都明顯加速,心跳在示波器上出現波峯,是他昏迷以來從未發生過的。隨着時間進程,一波波高峯撲面而來,他的信息排山倒海般向外奔瀉,超級計算機的運轉接近極限。電力消耗使得瀾滄江和怒江上的水電站放開所有閘門帶動全部機組。有時陳盼覺得石戈馬上會在集聚的能量轟擊下甦醒,或是待能量呼嘯而過後再度昏厥。她始終握着他的手,讓他歸於平靜,他臉上煥發着美麗而安詳的容光。

陳盼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感覺不到操作者進出,感覺不到賀醫生端飯給她。除了口渴時喝幾口水,她一直不喫東西,沒有睡覺,卻絲毫不感覺飢餓、疲勞或困頓。直到第三天的黎明,突然一刻全身氣散,睏倦如雪崩般瞬時埋沒了她。她知道自己進入了夢中,但好像比醒着時還真切地看到石戈睜開了眼睛,眼神明亮,充滿笑意,他的話清晰地繞在耳邊:「謝謝你送我!」

那個時刻,操作者們確認石戈頭腦的信息已全導出。微晶管不再閃光,計算機不再收到輸出,監護儀器的訊號全部停止,他的靈魂隨着頭腦信息離開了軀體。陳盼在石戈身旁淪入沉睡,仍握着石戈的手。沒人忍心叫她,只是把機房設備關掉,讓她能在大山內部的寂靜中好好睡眠。

沒有云的藍天在小扎西眼中就像不流動的水,掛着初升太陽的一邊則是金晃晃。陽光穿透袈裟,透過初冬的寒冷把一股股熱量傳進皮膚,讓體內的蓬勃生命力恨不得放聲歌唱。他真地唱起來,只不過唱的是經文,卻如山歌那樣嘹亮,招惹得兀鷲在山崖上紛紛把頭轉向他。

師傅丹增結婚後,親自把小扎西送到了確吉嘉布喇嘛處。偏癱的老喇嘛是師傅的師傅,卻不像師傅那樣教他研習佛法,而是讓他給天葬場的死者唸經,在唸經中觀想生死,要做十個月。爲什麼是十個月不是半年或一年?對他的問題,師傅的師傅回答「去問你媽你在她肚子裏的時間」。

小扎西每天都來天葬場。有時一天好幾場天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時間又像這兩天一樣終日無人,只有他自己空坐或孤遊。今天兀鷲來了,它們飛得高,能看出幾十裏外往天葬場送的屍體。果然小扎西看到了天葬師上山的身影,宿醉尚未全消,步履有些踉蹌。一個頭上纏着紅絲穗的康巴漢牽着犛牛,犛牛背上是按藏人習俗用白布裹成胎兒姿勢的屍體。奇怪的是其他天葬都有衆多親友跟隨,這次只有一個穿紫灰風衣的女人跟着上山,一看就是漢地的城裏人。

既然來的是漢人,小扎西便得告訴她天葬的規矩。他連蹦帶跳兩腳爆灰地跑下去。

「女人不能上!」

女人怔了一下,停住腳步,然後順從地點點頭。

「是你的親人嗎?」

女人對小扎西微笑,再次點頭。

小扎西對面色白晰的女人產生憐憫心,指給她旁邊的小山頭。「親人在那看。」

在後面的對話中,這個女人說的話小扎西聽不太明白,覺得有點像確吉嘉布老喇嘛。問她是漢人爲什麼不去土葬或火葬,女人回答如果這個人真死了,她會告訴總統,那將不是土葬或火葬,會是國葬,但是他沒有死啊,他還活着呢,只是不再需要這個身體了。聽藏人說天葬是把身體施捨給飛禽,她想他一定願意,所以就送來天葬了。

「總統是什麼官?」

「……最高的……」,女人尋思着,有點遲疑。

「像總書記?」

「不,這個總統不是官,算是總的代表吧。」女人這麼說讓小扎西感覺不清不楚是胡扯,失去了再跟她對話的興致。

隨着太陽昇高,天空愈發湛藍。羣山海浪般層層推向天邊。小扎西在天葬臺周圍點起桑煙。誦讀過幾百遍的度亡經在他口中脫口而出,與衆多兀鷲撲翅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升上天空。此時的小扎西只能有朦朧的感悟,還不會進入哲學沉思,因此他在唸經的同時還能注意到天葬臺下方小山頭上的那個女人正在看手機。漢人真是沒辦法啊!要是藏人,這個時刻都會全心全意地念經,怎麼會有心思看手機!就在這時,女人抬起頭仰看天葬臺。分食完人體的兀鷲如同航空母艦甲板上的飛機,一個接一個助跑後起飛,先是在天葬臺上空驕傲地盤旋,如同黑雲翻滾,然後不回頭地向着太陽昇起的方向飛去。

兩千公里外的黃土高原,桂枝的手機剛收到來自陳盼的信息。上次在東方紅餐廳給陳盼留了號碼後,這是第一次有她的消息。一共八個字:

石去遠方 未來相見

桂枝每天看電視,老的新聞聯播停播後便看新開的國家政治頻道。那裏直播國家委員會的每次會議,跟蹤總統和部長的活動,還有各路人士對國家政治的討論點評。頻道是爲民衆監督而設,桂枝卻不想監督什麼,她不關心也不懂具體內容,卻不怕被嘲笑地每天把餐廳電視鎖定在那上,誰換頻道都會被她立刻換回。沒事時給石哥納着鞋底,在畫面每次出現新人時就盯着電視屏幕,期待能看到石戈。在她心目中,她的石哥就該在那些場合。

是石哥讓那妹子轉告的嗎?盯着手機短信,桂枝發呆地琢磨。遠方是哪裏,未來是何時……當然並非她這個小小百姓能知道。石哥是做大事的人,像過去每次一樣,去的地方和時間都保密。不過不管石哥走多遠,不管多少年,他也會像過去一樣,總有一天重新回到這片黃土地來。

確吉嘉布喇嘛寫下了伏藏經的最後一字。太陽躍出天葬場所在的山頭,把寺廟金頂瞬間照得如同燒起熊熊火焰。陽光穿過僧舍的窗欞,形成條條斜向光柱,照亮僧舍深處的暗部。手機播放的誦讀錄音已經結束,但是錄音沒停,繼續傳出人的呼吸、竈內燒柴、屋外颳風和電流混合的雜音。按照錄音聽寫成文字的藏紙在小經几上堆了厚厚一摞。那是一部採自「意伏藏」的經文。伏藏是藏傳佛教受劫難時被藏匿起來的經典和聖物,混雜地隱藏在萬事萬物的不同處,而藏在人意識深處的稱爲「意伏藏」,攜帶者往往並不知道,只是在因緣成熟時突然會張口,把整部經文誦唸出來。

年初鄰村的農戶抬來了一位從山上摔下的放羊老人,老人甦醒後不能行動,只是口中唸唸有詞地不停唸誦。家人以爲是中邪,抬來寺廟請喇嘛驅魔,確吉嘉布喇嘛卻聽出,本不識字的老人是在用古藏語誦讀一部世所未見的經文——無疑是一部難得的意伏藏,便把老人安置在寺院,錄下了老人的全部誦讀,自己親自整理成文字。迄今九個月過去,今天凌晨醒來,喝了酥油茶後繼續整理,就在陽光照射進僧舍的那一刻,寫完了全部經文的最後一字。

一隻鴿子落在窗前,灰色羽毛在陽光下反射虹彩般的顏色,用探究的眼神扭頭看向窗內,當它看到確吉嘉布喇嘛的目光時,發出咕咕叫聲,如吟如唱,房檐風鈴的鳴響如同給它伴奏。就在那一刻,確吉嘉布喇嘛確信自己聽到了一聲人類嬰兒離開母腹的啼哭,來自天空,當然也可能來自未停的錄音中,雖然混雜着衆多背景之聲,卻是那麼的清脆嘹亮,躍然而出。

確吉嘉布喇嘛又給老茶碗裏添滿了酥油茶。

聽衆朋友,王力雄先生的小說《轉世》,今天就全部播送完了,感謝您的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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