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綠色情報員:三個臺灣女生的"垃圾話" 中國漂來的"小豬"能清零嗎?
一波波低溫特報,陳思穎趕忙在北臺灣的漁港檢視新一代的海洋吸塵器,顧不得嘶吼的東北季風吹得渾身狼狽、直打哆嗦。強勁的季風一路吹向澎湖離島,海漂垃圾乘風搶灘上岸,唐採伶忍不住在臉書發出“我們要賣豬豬”貼文,顏寧立刻回應解剖了一隻“小豬”。
這三位年輕女生成天與海洋垃圾爲伍,手機裏的照片盡是各式各樣的海洋廢棄物紀錄,中國漂來的“小豬”是她們最近捕捉到的“外來種”新勢力。
海廢新品種的誕生
“今年小豬開始變多了,每次淨灘大概都可以撿到2、30個,東北季風來的時候數量尤其多。”唐採伶眼尖瞧見沙灘上崛起的“新品種”,2015年身爲攝影師的她移居澎湖,抱着“把海廢變藝術”的想法打造“O2 Lab海漂實驗室”,迄今她發起超過300場淨灘活動,“3年前,我們偶爾纔看到一個小豬。”
她們口中的“小豬”是身形圓鼓、顏色鮮豔的透明浮球。“大家都覺得它跟韓劇《魷魚遊戲》裏的豬形狀存錢筒很類似,所以就戲稱它爲小豬。”陳思穎聊起這個逗趣的名字,她大學唸的是海洋環境工程系,懷着環保夢成立“湛藍海洋聯盟”,燒光積蓄催生臺灣第一臺海洋吸塵器,嬌小的身影穿梭在北部漁港、移除漂浮垃圾,“平均來說,20顆黑色浮球就會出現一隻小豬。”
“這幾年,臺灣海岸上愈來愈常見到這種大大胖胖、有點透明的塑膠製浮球,從北海岸到離島的金門、澎湖和馬祖,甚至蘭嶼都有它們的蹤影。”擔任“澄洋環境顧問”執行長的顏寧長期投入海洋廢棄物調查,她追查“小豬”的身世,“原來這種浮球是中國福建、廣東養殖漁業所使用的浮具,像是養殖海菜、牡蠣等,用來代替保麗龍(又稱泡沫浮球),由於保麗龍容易因外力破碎,中國政府爲了控制白色污染,近年補助漁民使用這種浮球,隨着中國用量大了,可能受到季風、洋流等因素影響,所以漂來臺灣的比例也變高了。”
小豬救得了白色污染?
中國東南沿海是養殖重鎮,唐採伶從Google Earth一探海洋牧場,“浮球海好像是有7種顏色,形成彩虹一樣的地景。”顏寧進一步補充,“單就牡蠣來看,中國的產量佔了全世界的86%,而中國牡蠣產量有4成來自福建省,足足是臺灣的200多倍,所以可以想像它使用的浮具數量肯定是非常驚人。”
在大刀闊斧的泡沫浮球汰換令下,白色污染的沈痾看似有了解方,置換後的塑料浮球理論上較爲耐用,不過,位在福建東北部的寧德市卻爆出環保浮球受損率高達20%,養殖戶抱怨浮球質量有問題,海洋治污又陷入新的難題。這也不意外,“小豬”前仆後繼成了迷途的“偷渡客”了。
禁不住好奇心,顏寧解剖了一隻“小豬”,切開後,它瞬間像是被擠壓般消氣,材質類似瓶裝飲料PET,而且有一定的硬度,可以承受海面的風浪。陳思穎也觀察到“小豬”的漂浮力佳,因爲它是空心的,加上跟水接觸的面積比較少,受到海風的影響遠高於海流的作用,隨着局地性海風的向岸特性,所以“小豬”比較容易被沖刷上岸。
浙江浮子變身章魚怪獸
上岸的不只是“小豬”,來自中國的漁具有如千軍萬馬不斷登陸,以澎湖來說,唐採伶從淨灘統計中發現,中國漁業廢棄物的佔比最高,也有來自臺灣和韓國的漁具,光是浙江浮子一年起碼可以撿到10萬個,這種藍色浮球的數量非常可觀,甚至被當地人戲稱爲“浙江魚”。
2022年夏天澎湖別開生面舉辦“海廢地景藝術節”,透過藝術家的創作投射當前的海洋危機,唐採伶以浙江浮子爲素材,打造巨型八爪章魚,有如怪獸般從海底竄出草坪,“章魚的頭就用了5000個浙江浮子。”她感觸良多說,“美麗的海,因爲人類行爲的進化而退化。”
漁業廢棄物不斷進化,堆積在岸上的只是冰山一角,有更多在大洋中載浮載沉,甚至形成比臺灣大上40多倍的“太平洋垃圾帶”(Great Pacific Garbage Patch),近年來幅員不斷增加,大小跨越了160萬平方公里。
漁具串起太平洋垃圾帶
荷蘭非營利組織“海洋清理”(Ocean Cleanup)今年9月發表在《自然》期刊的研究顯示,“太平洋垃圾帶”有高達75%至86%的塑膠垃圾來自海上漁業活動,這跟主要的工業化漁業國家脫不了關係,包括中國、日本、韓國、臺灣等。
顏寧表示,這個研究發現太平洋有很高比例的塑膠垃圾是跟漁業相關,像是漁網、浮球、抓鰻魚的管子等,這樣的結果也呼應了臺灣的海岸廢棄物調查結果,以整個臺灣來講,漁業廢棄物大概佔了5至6成,但是以離島來看,金門、澎湖和馬祖的漁業廢棄物佔比高達8成,不少是來自於中國的漁業活動,當中以泡沫浮具、硬塑膠浮球、漁網和繩索居多。
“太平洋垃圾帶”默默紀錄漁業大國的罪狀,大洋成了漁業廢棄物的重災區,陳思穎分析,因爲漁船在大洋作業,漁具的遺失率和破壞率本來就高,加上遠洋漁業使用的漁具屬於耐候性強,具備抗浪、不易破碎、夠堅固等特性,所以在海面撈到的機率也特別高。
從“小豬”到“浙江魚”大舉出沒,也反映出漁具管理和後端回收的迫切性。顏寧指出,東亞是漁業活動密集的區域,各國仰賴區域漁業資源,中國、臺灣、日本和韓國的漁船總數相當可觀,如何有效管理漁業廢棄物成了重要的議題,這幾年日本和韓國陸續建立回收機制,鼓勵漁民把漁業廢棄物送到集中點回收,或是出動海上清潔船打撈廢棄漁具;此外,臺灣也嘗試在港口設置網具回收站,同時串起循環經濟,今年還實施刺網實名制,刺網上的浮球要標記漁船編號,刺網若遺失必須通報,這可以建立漁民的責任感,也是邁向管理很好的第一步。
進擊的臺版海洋吸塵器
眼看着海洋環境惡化,陳思穎帶着湛藍團隊不斷提升海洋吸塵器“湛鬥機”的清掃效能,因爲海洋垃圾產生的速率遠大移除的速率,從第一代隨潮汐自主運作,到今年問世的智慧化第三代,升級爲透過遠端遙控、自動導航收垃圾,“今年從7月到現在,我們在新北市鼻頭漁港就收集了將近5公噸的海洋垃圾。”她苦笑攤開成績單,“這也顯示外海的垃圾真的會進到港口中,而且數量不少。”
海廢回收再生也是湛藍團隊努力的方向,不過,漁業廢棄物格外令人頭疼。陳思穎說,爲了讓耐候性佳,漁具往往採用複合材質,不若單一材質容易進入回收鏈,而且漁具通常沒有材質認證,像是“小豬”身上看不到材質標記,回收難度跟着增加,另外,一但有生物附着,後端處理工序增加且成本提高,大大降低迴收廠的回收意願。
“我們最常看到漁業廢棄物上面附着藤壺,一顆顆形狀像是小火山長在漁具上,有時也會看到一些藻類或苔蘚蟲。”顏寧談起團隊拍攝紀錄海廢表面的各種怪奇生物,他們也和其他國家分享交流海廢調查研究。陳思穎憂心說,科學家還關注到細菌可能跟着海廢“搭便車”,一路漂流到達更遠的地方,造成變相的生物污染。
打開“垃圾”話匣子,這三位臺灣女生滔滔不絕,面對乘風破浪而來的垃圾,撿不完、難處理、沒人要,她們坦言難免有無力感的時候,只好調整步伐再出發。“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如果其他國家沒有改變、源頭沒有改變的話,我們後端永遠只能一直撿。”唐採伶邊撿邊創作,還經營微博和微信,甚至跨海到中國開講,“我希望可以散發一些影響力到對岸,讓大家看到現在大海的狀況。”
“以前兩岸還有交流的時候,計程車司機也會刻意載中國遊客來我們的工作室逛逛,因爲裏頭有許多來自中國海廢所做的創作。”唐採伶藉由藝術傳達海洋環境教育,“其實也不用說是哪個國家制造的,我覺得他們是看得懂的,希望他們感受到澎湖大海的美好,也把海廢問題傳播回去。”
“小豬”和“浙江魚”能清零嗎?一件件藝術品爲廢棄漁具注入新生命,用溫柔的方式發聲,也繼續遊向保護海洋的航旅。
撰稿、製作和主持:麥小田 責編:許書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