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綠色情報員:黑肺換來GDP 農民工和塵二代的窒息

2023.07.27
專欄 | 綠色情報員:黑肺換來GDP 農民工和塵二代的窒息 《塵默呼吸》記錄農民工大章從塵肺病末期走向死亡的歷程,2022年底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在中國卻未受到關注。
(《塵默呼吸》劇照)

 

四川酉陽縣的一戶農家,大章馱着病軀坐在牀邊,沉重的喘氣聲,不時伴着劇烈的咳嗽聲,鼓腫的身子填滿塵肺病末期的痛楚,氣若游絲呼喚大女兒爲他按摩。他原先在石英粉廠工作,家裏建了兩層小樓房,沒錢再裝修,灰暗空洞的屋子,一如被矽塵塞阻的黑肺。

大章是《塵默呼吸》紀錄片的焦點人物,主角早已無力說話,1994年生的中國導演李維用大章孩子的視角紀錄塵肺病家庭,3個孩子似懂非懂凝視父親一步步走向死亡。2022年底,這部片子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在中國的聲量卻極其微弱。

 

《塵默呼吸》的塵肺父親大章過世後,留下3位稚齡孩子,未來何去何從也留下問號。(《塵默呼吸》劇照)
《塵默呼吸》的塵肺父親大章過世後,留下3位稚齡孩子,未來何去何從也留下問號。(《塵默呼吸》劇照)

 

在臺灣看見黑肺真相

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聞海注意到這支紀錄片,旅居臺灣的他今年策劃“夜探中國系列:看見不一樣的真相”放映座談會,《塵默呼吸》是其中一部片子,去年還作爲中國獨立紀錄片校園巡迴影展的開幕片,現場觀衆的呼吸跟着片中節奏悶重起來,胸口不由自主浮現窒息感。

“爲什麼這麼在乎這部片子?”聞海長期關注中國世界工廠問題,多部作品真實紀錄底層的勞動社會,他有感而發說,“因爲在中國非常嚴苛的拍攝環境下,還有年輕導演繼續拍片子,面對這樣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來表達他的看法,而且特別是2013年以後獨立影展在中國禁止展映,到今年正好是10年,我覺得這樣一個精神是非常可貴的。”

塵肺病是中國農民工典型的職業病,他們在煤炭、礦山、石綿、水泥、建築等行業打工,長期吸入大量粉塵而導致肺組織纖維化,這幾年90後的“塵二代”也陸續出現。大章一家人是農民工羣像的縮影,兄弟都患上塵肺病,村子裏不乏同病相憐的患者,2017年底李維走進大章家拍攝紀錄片,這一年他24歲,片中左鄰右舍竊竊私語“我看快不行了。”半年後,大章離開人世,塵肺病農民工的悲劇人生,依然在中國各地農村上演。

 

農民工長期吸入粉塵而導致塵肺病,有些村莊農民集體外出打工,因此出現寡婦村。(路透社)
農民工長期吸入粉塵而導致塵肺病,有些村莊農民集體外出打工,因此出現寡婦村。(路透社)

 

塵肺病留下的寡婦村

聞海的故鄉湖南是塵肺病大省,多年來,塵肺患者蟬聯全國之冠,“湖南靠近廣東,譬如說像深圳地王大廈打地基的時候,它就需要大量的農民工,早期很多工人連口罩都不戴,工頭也沒有這樣的意識。”他看見早年職業病防護處於空白狀態,加上掠奪性的資源開發、走上快車道的城市建設和對勞動者生命的漠視,湖南、四川、河南、陝西等主要農民工省份也往往甩不開塵肺病的沈痾舊疾。

“因爲這樣的工作薪資比其他工種來得高,所以他們還不介紹別的村莊或是別的縣市的人去,大多是一個村莊的人互相結伴,這樣的好差事,咱們自己村裏的人做。”聞海提起塵肺病背後的集體命運,“我有個朋友到湖南拍片子,發現很多村莊都是寡婦村,就是因爲(丈夫)都得了塵肺病。”

看在聞海眼裏,紀錄片最擅長的就是展示處境和處境中的人,李維面對塵肺病的巨大題材,鏡頭裏的敘事不只是牽涉勞工權益的問題,同時也觸及更多的面向,譬如說留守兒童、破敗的農村、第一代農民工的問題,也可以是關於死亡的故事。

他感觸良多說,《塵默呼吸》是最新的一部片子,其實對我們這一代來說,塵肺病問題不是新鮮的事情,它可能存在20多年了,而且塵肺病是關注度最多的一種職業病,這肯定是體制的問題。

 

今年6月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聞海在臺灣舉辦《塵默呼吸》放映座談會。(麥小田攝影)
今年6月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聞海在臺灣舉辦《塵默呼吸》放映座談會。(麥小田攝影)

 

被體制遺漏的黑數

根據中國官方統計,截至2021年底,中國累計報告職業性塵肺病約91.5萬例,佔所有職業病約90%。不過,公益組織“大愛清塵”調研推估,塵肺病患者大約在300萬到600萬之間,由於流動性大、勞動關係難鑑定等原因,農民工患病後無法進行職業病診斷,因此無法被官方認定爲塵肺病患者。

聞海認爲,數字的落差還反映根本性問題,以艾曉明拍攝的河南愛滋病紀錄片《中原紀事》來看,她當時採用對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的高耀潔醫生的一手調查,高耀潔深入民間訪查10多年,調查結果和官方完全不一樣,所以反倒是民間調查機構和高耀潔整理出來的數據最接近真實,後來譚作人對汶川地震進行調查,揭露豆腐渣工程、孩童死亡具體數字,這是公民投入調查的重要原因,官方要麼不給數據,要麼就給虛假的數據,這就造成中國民間和官方的不信任感愈來愈加劇。

龐大的塵肺病黑數,不但投射出體制骨子裏的病竈,也意味着農民工逃不過貧病交加的命運。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職業衛生與中毒控制所前首席專家李德鴻曾經直言,農民工塵肺病問題解決難,關鍵還是我們的體制,就以塵肺病命名爲例,國家職業病目錄中在塵肺病前面加“職業性”三個字做定語,叫“職業性塵肺病”,這個命名實際上是把體制外的塵肺病人排除在外,從而使農民工塵肺得不到及時的診斷和應得的社會保障。

聞海感慨說,“官方不是從制度去解決問題,甚至是爲了排除自身責任,而制定一些條條框框。”

飛行工廠裏的農民工

今年6月“大愛清塵”發佈《2022年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在735 位塵肺病患者樣本中,高達8成以上從未簽訂過勞動合同,這代表他們缺少爭取勞動保障最重要的憑據;另外,獲得職業病診斷證明的患者僅爲303人,且最終只有9人得到工傷賠償,佔總人數的1.22%

塵肺病農民工大部分沒有工傷保險,他們患病後被迫離開工作、回家等待死亡,如同《塵默呼吸》片中的大章沒有經濟能力就醫,村子裏的人議論紛紛,工廠早就解散了,根本求償無門。

“我有時看中國世界工廠特別百感交集,很多地方爲了招商引資,很多企業變成飛行工廠。”聞海提起20多年前《南方週末》就有這方面的討論,“反正有35年的免稅或者一些優惠政策,只要你給我貢獻GDP,最後把這個地方污染了,搞完以後又到別的地方去,這就是飛行工廠,所以留下來的那些人怎麼辦?最後就淪爲社會問題,中國的GDP是巨大的社會成本累積。”

這羣農民工從事高風險、高污染的工作,用黑肺換來GDP,最後卻成了世界工廠的“報廢品”。“中國很多問題是全球經濟一體化帶來的極端後果,我認爲現在的全球問題最後要變成像人權一體化這樣的情境,包括環境問題、氣候變遷也是一樣。”聞海語重心長提醒,“譬如我以前到雲南3500米的高山拍片子,上面的植被破壞得特別厲害,跟西北的農村一樣,但是沙土會直接進入對流層,它就飄到日本、飄到全世界各個地方去了。”

 

專家和民間組織估計,中國塵肺病患者大約在300萬到600萬之間,和官方數字有巨大落差。(路透社)
專家和民間組織估計,中國塵肺病患者大約在300萬到600萬之間,和官方數字有巨大落差。(路透社)

 

走不出困境的塵二代

“大愛清塵”這份調查報告也顯示,超過一半的塵肺家庭入不敷出,由於經濟壓力,一部分受訪者在患病後繼續冒險從事涉塵工作,並有9.8%的塵肺患者子女投身涉塵工作,如今農民工子女也步上後塵,身處塵肺病的鬼門關。一如李維拍攝的弱勢家庭,大章難以掙脫因病返貧的枷鎖,生計難題最終留給了年邁的雙親和茫然無助的3個孩子。

聞海不意外“塵二代”的代際傳遞,他表示,這也印證了這一個多月來中國新聞報導第一代農民工的養老問題和學者的調查結論,第一代農民工大多數沒有投保,面臨積蓄微薄、社會保障缺失等問題,然後他們的孩子對命運的改變也是微乎其微,繼續複製相同的困境。

聞海不禁想起中國導演李一凡的作品《殺馬特,我愛你》,片中的年輕人是第一代農民工的子女,他們在90後出生,從小是爸媽長年在外工作的留守兒童,然而後來他們還是農民工,繼續外出打工。“中國估計有6000萬留守兒童,這些年來孩子在最需要父母關愛的情況下,無法想像他們是怎麼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喟嘆道,“所以父子關係、父女關係又會影響到農民工養老的問題,年輕時他們就跟子女沒有什麼感情交流。”

 

塵肺病農民工大部分未簽訂勞動合同,也沒有工傷保險。(路透社)
塵肺病農民工大部分未簽訂勞動合同,也沒有工傷保險。(路透社)

 

出身農村家庭的已故詩人許立志,寫下一首詩作〈一個螺絲掉在地上〉,寫照農民工的卑微生命,他曾經是富士康生產線上的工人,用螺絲釘形容接連跳樓身亡的工人,“他也在24歲自殺了,我在自己的片子《喊叫與耳語》用了一個黑屏,把他的詩改成:不,是人自殺了,不是一個螺絲掉在地上,作爲這個影片最大的吶喊。”聞海沉痛說,“人實際上是人,他不是螺絲釘,也不是報廢品,不應該用完即棄。”

雖然塵肺病議題進入官方視野,2019年中國國家衛生健康委等部門聯合制定《塵肺病防治攻堅行動方案》,加強塵肺病預防控制和塵肺病患者救助救治工作,不過這並未解決塵肺病農民工的現實困境,主流媒體也缺乏關注度。聞海表示,在西方國家或是相對自由民主的地方,這樣的題材應該是主流媒體持續報導的重要新聞,直到這個問題有對應的解決辦法,熱度纔會消散。

2022年李維完成《塵默呼吸》後,這部作品在國際電影節嶄露頭角,在中國卻無法取得電影公映許可證,聲量相當微弱。聞海認爲,很多電影和新聞是讓更多人看到一個普遍存在的事情,最終要改變這個事情,實際上是一個社會工程,不只是政策的改變,政府在這個過程中應該提倡更多民間組織和民間社會共同解決問題,譬如說這部片子最動人的人物是一個義工,他經常幫大章打針,他也曾經是一個病得要死的農民工,突然有一天就好了,他有種感同身受的體會,所以自願幫忙,因爲他覺得那個家庭太苦了嘛!

從中國獨立紀錄片的發展脈絡,聞海深刻看見這些紀錄片的意義和價值,“哪怕是用最簡單的方式把當時的處境拍攝下來,如果當時不能起到一個非常主動的效果,但是未來我們再反觀這個時代的話,它是一個重要的人類學調查報告,也是當時中國最真實狀態的展現。”

 

撰稿、製作和主持:麥小田 責編:許書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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