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綠色情報員:臺海危機浪頭下的盔甲武士
7月溽暑,潮溼的熱氣滯伏金門海域,中國漁船“晉東光漁0351”無視伏季休漁摸黑出航,越界進入金門母嶼近海捕撈,沒想到被臺灣海巡隊逮個正着,船老大倉皇蛇行拒檢,連拖網都沒來得及拉起。
大小魚困在網囊中垂死掙扎,身形最醒目的要算是三棘鱟(又稱中國鱟),這個活化石物種名列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皮書的瀕危物種,每年6至9月正值繁殖季,這一回牠們卻誤入拖網陷阱,來不及游上岸交配產卵。
金門鱟的中國因素
鱟,披着威武的盔甲,拖着尖長的劍尾,博得“鋼盔魚”外號。牠們在金門戰地躲過了炮彈蜂火,卻不敵漁捕壓力和抽砂船大軍,還有前仆後繼的海岸開發和海洋污染,“鱟代”存續難題不亞於兩岸關係。
臺海局勢起浪,鱟始終被推上浪頭。金門是國共戰爭的前線,1949年解放軍從古寧頭登陸和國民黨軍隊交戰,國民軍逆轉戰局,打下兩岸分治的起點;1958年解放軍數百門大炮對準金門猛烈炮擊,國共持續交火20年,金門直到1992年才解除“戰地政務”,枕戈待旦的戰地意外讓鱟找到喘息的棲身之所。
金門的軍事戒嚴長達40餘年,“過去在軍事管制之下,金門的海岸不要說開發,連接近都不被許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物種存續委員會鱟專家組成員楊明哲博士談起這段軍管歲月,“金門也因此保留全臺灣最多的鱟自然棲地,讓牠們可以繁衍生存。”
鱟在金門主要的棲息區域從西南隅的水頭,往北延伸至古寧頭、官澳一帶潮間帶,近年來鱟的族羣出現衰退態勢,楊明哲長期在金門進行鱟生態研究,經過10幾年的調查發現,有些區域的鱟族羣密度下降了60%,甚至在古寧頭鱟保育區的密度也下降超過50%。
抽砂船吞噬鱟棲地
中國因素是金門的鱟族羣甩不開的生存威脅之一,抽砂船是新崛起的海上大敵,雖然灘地上的“盔甲武士”沒和鐵殼船大軍正面交手,這幾年抄家滅門的骨牌效應已然浮現。
楊明哲指出,中國抽砂船規模龐大,有時上百艘集結出沒,往往全天候作業,抽砂量相當可觀,當海底的砂量大幅減少,會造成陸地的沙灘流失,從衛星和空拍紀錄來看,金門北海岸已經出現海岸侵蝕狀況,而沙灘是鱟的產卵場,繁殖棲地逐漸消失。
中國抽砂船肆無忌憚在金廈海域採砂,金門北山斷崖出現部分崩塌,官澳馬山一帶的潮間帶嚴重退縮,部分海岸線甚至倒退100米,古寧頭保育區的沙灘也大幅流失,戰時碉堡的基地被掏空,搖搖欲墜的海岸殘景,一如鱟生命飄搖的處境。
抽砂怪物不只是吞噬棲地,也攪亂了海洋生態。“在抽砂過程中,抽砂船會在海中淘洗出泥巴,因爲泥巴無法作爲填海造陸的砂石,泥巴是比較細的顆粒,它會懸浮在海中一陣子,最後沉積在較穩定的泥岸。”楊明哲點出隱患,他在古寧頭保育區調查時發現明顯的淤泥堆積現象,“2002年我們踩下去只有腳踝深度,到了2017、2018年,有些泥濘的地方已經到我的膝蓋了,這跟10多年來的抽砂船作業有關係。”
淘洗砂石的淤泥禍患
楊明哲說明,淤泥非常軟且含氧量相對少,不利潮間帶的底棲生物生存,鱟的食物來源跟着減少,此外,鱟也不容易在軟濘的淤泥上爬行,而且腹部的鰓容易受到阻塞,連帶影響呼吸。
中國專家也觀察到抽砂船導致三棘鱟的棲地惡化,近幾年來由於市場對海砂需求攀升,不法分子鋌而走險在廣西北海一帶抽取海砂,對濱海溼地底棲生物和海洋生物棲地都造成嚴重影響。
對存活在地球4億年的鱟來說,棲地消失和破碎化,無異於是一場攻城掠地的殲滅戰。楊明哲指出,2020年發表在《Global Ecology and Conservation》期刊的研究顯示,亞洲鱟面臨最主要的威脅是海岸填海造陸作爲居住或商業用途,中國沿岸有嚴重的海岸開發問題,而20多年前,金門推動水頭商港開發,水頭附近海灣當時是鱟最多的區域,在商港開發和持續迄今的填海造陸過程中,鱟棲地被嚴重破壞,現在規劃中的馬山港開發案,附近也有鱟的棲地,無可避免對鱟帶來生存威脅。
這些交通港的興建是爲了和中國通商和觀光,打開金門和廈門兩地航運,臺灣稱爲“小三通”,原本因戰地而保存下來的自然海岸被填平爲海堤、海港,臺灣導演洪淳修執導的紀錄片《刪海經》,片中這麼說:“爲了迎接過去的敵人,花幾十億蓋一個沒有船的商港。”
楊明哲憂心說,鱟的產卵場在沙灘,孵化出來的幼鱟在潮間帶成長,雖然成鱟會遊向淺水地區生活,水深也大約10至30米,所以離岸也不遠,海岸開發和填海造陸都會造成鱟族羣的衰退。
除了棲地喪失和兩岸長期採捕成鱟,楊明哲指出,海洋污染也增加鱟的生存難度,包括污水排放、海洋廢棄物等,目前還發現塑膠微粒進入鱟的腸道里面,香港的實驗研究顯示,當水中的塑膠微粒密度達到一定程度,稚鱟的死亡率會大幅提高。
鱟消失候鳥不來了
鱟被視爲泥沙灘生態系的指標生物,保護鱟同時也是保護其他物種。楊明哲以美洲鱟爲例,美國專家觀察到,2000年至2004年德拉瓦灣的紅腹濱鷸數量大幅減少65%,這裏是全球最大的鱟聚集地,紅腹濱鷸遷徙過程會在此停憩喫鱟卵,飽餐一頓後再北返繁殖地,回頭追蹤發現,1997年至2000年德拉瓦灣的美洲鱟數量銳減85%,這個例子可以看出鱟對泥沙灘生態系的影響。
“目前亞洲鱟沒有相關研究,因爲亞洲的鱟研究起步比較晚,當研究開始起步時,三棘鱟已經大量滅絕,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候鳥覓食鱟卵的可能性。”楊明哲補充說,“其實,鱟是泥沙灘地比較顯眼的生物,在記錄觀察時,如果泥沙灘地原本有鱟族羣卻消失的話,就可以看出這個灘地是否出現問題。”
隨着鱟種羣告急,各國陸續展開人工增殖放流計劃,中國也積極投入人工育苗和增殖放流,以福建省淡水水產研究所來看,近10年累計繁育的三棘鱟數量接近200萬隻,全部放流回海。
楊明哲強調,人工增殖放流是最後一個方法,而且不見得見效,最有效的方法是保留鱟的自然棲地,並設法復原一些稍微被破壞的棲地,如果在不健康的棲地進行人工增殖放流,其實效果非常差,而且人工增殖放流大部分是剛孵化沒多久的小鱟,牠們本來就很脆弱、存活率低,同時避敵能力很差,對於增長野外族羣的成效有限。
鱟保育的漫漫長路
2021年中國將三棘鱟升級爲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反觀臺灣迄今仍未將三棘鱟列入保育動物,楊明哲認爲,主管機關強行將鱟列入保育類或國家保護動物,在稽查能量不夠強的情況下,保育效果不彰,捕撈或買賣等問題可能會變成地下化,漸進式把鱟列入保育名單,從教育和政策下手,取得民衆支持才能落實保育工作。
楊明哲在2021年完成《臺灣三棘鱟保育計劃》,包括加強科學研究、減少鱟被捕抓機會,以及覆育行動和棲地保存等。以澎湖來說,5、6年前他在當地進行鱟生態調查和監測,民衆透過基礎數據瞭解鱟的生存現況,2021年10月澎湖水產試驗所向澎湖縣政府提案,把鱟列入禁止捕抓的行列,縣政府在徵詢漁會和漁民的意見之後,2022年3月正式公告禁止捕鱟。
放眼兩岸的鱟保育之路仍是漫漫長路,落實執法也是不可少的一哩路。楊明哲提醒,人劃設了疆域國界,可是對鱟來說沒有領海之別,金門和廈門最近的距離只有2公里,鱟一年內可以遊走20幾公里,金廈兩地本來就是同一個棲息海域,兩岸合作在各自的區域範圍內落實執法,保護鱟需要兩岸共同努力。
撰稿、製作和主持:麥小田 責編:許書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