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争到白纸 为自由而舞
白纸运动在中国迅速烟灭灰烬,火苗持续在墙外迸出新火花,台湾独立编舞家张可扬 将白纸革命转化为当代舞蹈,透过反抗的身体,传达新世代的反思。90后的他不断透过舞蹈创作为社会、政治议题发声,从香港抗争、新疆人权,到独裁者对人民的监控,以多重讽喻的符码跳进舞作之中,进而思考强邻为伍的台湾处境,他感触良多说,中国承诺香港50年不变、马照跑舞照跳,当自由被限缩的时候,你的狂奔舞蹈,贪婪的说话都是曾经。
去年底,中国各大城市延烧的“白纸运动”迅速烟消云散,火苗持续在墙外迸出多元想像;今年夏天,白纸抗争在台湾蜕变为现代舞,反抗的身体传达出新世代的反思。
黑盒子似的表演空间,错落白布条和三角锥路障,舞者手举白纸展现各种姿态,愤而揉成纸团丢在地上,透过肢体演绎出充满张力的情绪,觉醒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翻涌;一幕幕街头抗争的情境也悄然浮现观众脑海,隐约间仿佛听见“不要封控要自由”,群众呐喊声中夹杂着“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的诉求。
这一部舞蹈作品叫《在大道与广场之间遇到一头大象》,出自90后台湾独立编舞家张可扬之手,他从大学时期广泛接触社会议题,开始思辨背后的立场拉扯和权力关系,也逐渐思考自己如何透过当代舞蹈为这些议题发声。“抗争,这么多人站出来,它就有一个大家共同的身体经验。”他爬梳社会运动中的身体语汇,“相较于语言和文字,舞蹈和身体语言有时能够更直接地传递讯息。”
白纸运动转化为现代舞
中国白纸抗议潮被视为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以来最大规模的公民行动,“白纸对我来说上面承载着千言万语,上面可以写着我们任何想要传达的事情。”张可扬拿起被舞者揉皱的白纸,“这是我们想要表达的自由。”
“这个国家可以做到这样层层严密的封管,大家好像有很多愤怒但不太敢讲出来,然后到最后白纸运动爆发。”他持续关注这波因清零防疫和极端封控而引爆的社会运动,“后来解封也不一定是完全顺着你的意,反而是有点要你自己承担后果的意味,传染或疾病就自己负责。”
一张无字白纸,展现不屈服的意志,张可扬从中汲取灵感,铺展在舞作之中。
这部作品在国家戏剧院的实验剧场上演,剧场外的中正纪念堂自由广场和凯达格兰大道,是台湾近代许多抗争和社会运动的发生地。“也许是在反核、反媒体垄断,也许在谈西藏的问题,这个广场就像是包容着很多不同意见在这里。”他巧妙把空间置入作品名称,同时加入视障舞者,试图打破视觉先决的感官框架,“对视障者来说,他们看到的白纸是黑是白,还是就是空白,他们又怎么理解正在发生的社会运动和抗争。”
原来A4白纸也是方框
“当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那张白纸,是有一次我拿起手机,打开一篇微信文章,然后我的报读软体它就读出来:方框、方框、方框。”一位视障舞者分享白纸运动信息在中国社群平台被屏蔽,“当时我手捧着手机,就像别人递给我一张白纸,这是我失明后,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感受什么是空白。”
从含蓄的白纸到被消失的内容,投射出言论自由限缩,威权的痕迹清晰可见。“对参加抗争的一般民众来说,白纸也许是他想讲却不敢讲的,对当权者来说就会是我不允许你讲的,但我觉得你全部讲在上面。”张可扬希望借由创作触发各种讨论,他让舞者将白纸摆在身体不同位置,“也许停留在脸前,对观众来说,可能是我想要遮蔽自己的脸,变成一个无法被辨识的人。”
舞者举手投足之间传达身体和社会、政治的互动关系,每一个细节耐人寻味。“原本舞者拿着纸张,手的动作很像握着拳头,到了没纸,更像很多拳头在不同位置。”他剖析编舞动作,“也许握拳向上,大家会觉得是在抗争,但也许往前又像是出拳。”
舞台上,白纸不只是一场行动,一位舞者高举白纸语带玄机说:“花”,一个字绽放出各种公民抗命的样貌。“很多抗争和社会运动常会以花作为象征,像是太阳花、野百合或者茉莉花,观众可以把自己心中的那朵花给投射上去。”张可扬在舞蹈叙事中注入开放性的想像,随着其他舞者陆续加入,“也许观众会觉得是遍地开花的抗争,但也有人会觉得是遍地开花的生命力。”
背景音乐也紧抓住观众的心跳,不同抗争的现场声音堆叠在音轨当中,随着舞蹈的节奏、力度,呈现抗争场域的冲突氛围,忽地枪声传入耳朵,“我自己对这个枪声连结到的会是反送中的塑胶子弹。”张可扬话锋一转说,“对观众来说,它连结到的会是最靠近自己心中,或是他最关注的那一个抗争。”
用舞蹈为香港发声
2019年夏天,反送中浪潮席卷香港,警察对示威群众发射催泪弹、塑胶子弹,街头烟雾弥漫的对峙场景,是张可扬抹不去的记忆。其实2014年雨伞运动爆发之际,当时他正在澳门演出,表演结束后转往香港,他走进被占领的中环街区,对比同一年反对两岸《服贸协议》的台湾太阳花运动,两座岛屿的公民不服从行动,在年轻编舞家的心底埋下创作的种子。
香港议题始终在他的舞作占有一席之地,抗争者从被压制、起身,再制伏在地面,或是借力使力逃脱,反抗的身体被转为舞蹈动作,“反送中那时候,有人就说be water,所以我们也想说be water如果到身体上,或者在作品里面它可以怎么去表现。”
2022年7月1日,香港庆祝主权回归25周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亲赴他口中“浴火重生”的城市,强调“一国两制”具有强大生命力。说巧不巧,这一天也是张可扬舞蹈新作《2047》的首演,两地上演截然不同的“中国故事”。
“中国承诺说50年不变,但是在构想创作的时候就发生反送中,其实连50年的一半都不到,这个承诺被丢弃的太快了吧!”他提起《2047》舞作名称的源起,“那加上VR和元宇宙又一直被炒作起来,所以就想说,到了2047的未来它的样子是什么?你以为在使用一个数位的服务,但你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被记录监控下来的。”
这个舞作既是对未来的预言,也是对当代社会的投射。穿着感应装置的舞者在诡谲的光束中扭动身躯,身体密码仿佛被转译传送至远端,再以虚拟人像投影在后方布幕,虚实舞者在两个空间同步演出,赤裸裸描绘无孔不入的数位监控。张可扬深刻意识到,“很多已经正在发生了,像中国的监视器能分析你的骨骼,然后立刻辨识出你是谁,像言论审查,你也许po了一个内容是不被政府允许的,它也许就会不见了。”
当维尼熊起舞之后
虚拟的元宇宙世界交错着现实情境,来自香港的舞者有感而发说,“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城市能够拥有原本的自由。”话才刚说完,麦克风立刻被消音,维尼熊身影缓缓由后方出现,四名黑衣舞者操作轻飘变形的维尼熊服装,舞者仓皇拿起麦克风架反击,背景布幕搭配阅兵画面,俨然进入肃清状态。
“那个操控是舞者操控,还是维尼操控,就也不一定。”张可扬以网络迷因的戏谑手法暗讽高压集权,“到了最后维尼装被像升旗一样往上升,在这个依依不舍的时候,又被大家给拆掉,只剩下他的头和衣服升到空中,手脚散落在场上各处。”
舞台上的黑板也毫不隐讳控诉独裁者的黑手无所不在,舞者接力在黑板上疾笔书写,不同的话被拆解、重组成敏感字眼,再涂改成404(网页不存在),一如网络上断章取义,或是贴文被删改、被屏蔽的过程。张可扬举例,像有个舞者他写“今天星期六四海游龙没有开”,你特别去看六四,它就会变成六四,那就是不能讲的数字。
“然后还有写说新疆是新获得的疆域,自古以来不可分割,这句话本身就是充满矛盾。”他忍不住抛出质疑,“因为新疆是清朝新征服的地方,所以它叫新疆,但现在又说新疆是不可分割、自古以来的地方,这个自古以来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
编舞家和舞者令人的莞尔对话也融入舞作,“有一次排练可扬问我,什么是中国梦?然后我就想,中国梦就像是一个很厉害的便利商店,然后他又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的梦想就是在便利商店打工。”笑声中渗出淡淡的韭菜悲情。
从《2047》反思台湾处境
一连串的虚实元素拼贴下,对自由丧失的焦虑感,扣入观众的心房。张可扬不讳言,“这个作品更多的时候是对台湾情况的投射,当你地理位置很近,然后某些程度上会更多的是在担心台湾未来会变成怎样。”
香港主权转移的时候,中国承诺“马照跑、舞照跳”,如今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由空间急遽缩限,香江一步步被推向晦浊不明的未来,他想起创作歌手陈绮贞的《鱼》这首歌,一句句歌词在心头泛出涟漪:“你的狂奔舞蹈,贪婪的说话都是曾经。”
“其实对我来说,身体是我们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形式,或是一个媒介,所以你希望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得透过你的身体去行动。”张可扬继续保持清醒的心投入创作,“然后创作也不可能完全脱离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最终都还是会去传达身体自由、思想自由这些事。”
看在这位革命舞蹈家的眼里,反抗的身体不断用不同的方式集结,他铿锵有力说,“我们必须行动,只有行动才有改变的可能。”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