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作家劉大任(下):中國人的身份認同不能隨便改|觀點
主持人:大家好,這裏是觀點,我是唐琪薇,今天觀點節目的嘉賓還是人在新澤西州的劉大任先生。劉大任是旅美當代臺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1960年代初在臺灣大學哲學系唸書時,他就是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潮流中的主力。他最早(在臺灣)翻譯了《等待戈多》等作品,處女作小說《大落袋》,被白先勇先生稱爲臺灣最早的存在主義小說,有“卡夫卡夢魘式寓言小說” 的風格。不過,劉大任先生的文學志向卻和當年創辦《現代文學》的白先勇、王文興們不同,和陳映真、尉天驄等一起編撰《文學季刊》、《劇場》雜誌的他,更着迷的是左翼文化。劉大任說,他最欣賞的一位共產黨人,就是瞿秋白:
記者:瞿秋白在1935年寫的《多餘的話》裏,特別提到了面對革命和文學的兩難,您會如何理解這種兩難,您自己有這樣的感嘆嗎?
劉大任:共產黨早期的人物裏面,我大概最喜歡的一個人物就選了一個悲劇人物,就是瞿秋白。當然魯迅到現在爲止,沒有證實他是共產黨員。有一點我們知道就是,瞿秋白跟魯迅二三十年代時在上海,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是非常密切合作的,有很多魯迅的雜文其實是瞿秋白寫的。瞿秋白是共產黨裏面的一個非常悲劇的人物。爲什麼他那樣悲劇就是他有一些東西,就是我們這種中國所謂傳統式文人丟不掉的東西。詩詞古文裏面所傳達的一些情懷、思想上的一些眷念...不是很大的東西,但是很可能是人生命裏面依依不捨的一些東西。
記者: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稱您爲海外左翼現代主義最重要的作家,但您自己覺得這個封號並不十分妥當。您說您和陳映真這樣的左翼作家不太一樣。爲什麼?
劉大任:因爲我對左翼是有接納也有反省。我自己從不否認我自己在立場上面、在創作動機上面,是經常把左翼文學作品放在心裏面。因爲這就是我教育的淵源,對不對?我怎麼會開始喜歡文學,就是因爲從左翼文學開始的。當然我所謂的左翼文學不只是魯迅茅盾纔算是左翼文學,巴金纔算左翼文學。我覺得沈從文也是左翼文學,老舍也是左翼文學,爲什麼不是呢?所以左翼文學應該有更廣大的園地。
記者:您在伯克利的時候,作家張愛玲的辦公室就在您的隔壁。您提過您不否認張愛玲的寫作才華,但是張愛玲缺少了文學大家的胸懷和歷史擔當的勇氣。爲什麼您那麼說呢?
劉大任:我就舉了魯迅做例子,就是在魯迅的那個時代,中國的這個國家和人民那種悲慘衰落的情況。作爲一個作家生長在那樣一個時代,你怎麼表現我覺得是蠻關緊要的。所以我們常常舉魯迅的《阿Q正傳》作爲例子,就他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最深刻細緻的反省。當然我不是說張愛玲沒有這個東西,而是張愛玲她有時候顯得太輕飄飄一點。中國人是無知是愚蠢是懶惰、是落後是顢頇,各種毛病都有,但是這個是你的父母親啊,你怎麼能忍心這樣把你的父母鞭打一頓就結案了事?這樣做法我覺得是有欠考慮。
主持人:當年在柏克利加州大學從事“當代中國詞彙研究”的張愛玲深居簡出,而當年的劉大任和他年輕的同道們,正醉心於各種政治辯論和思想交鋒。多年以後,劉大任這樣回憶道:現在回想,偶有在辦公室或社交場合見到的時候,總感覺張愛玲的眼光,好像遙對我頭部上方至少一尺的某個空間。如今,我也到了張愛玲當年的年紀,每次見到E世代的風流人物時,往往想到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眼光。 保釣運動落潮後,經歷了政治冒險的劉大任告別革命,自我放逐到非洲,重新迴歸到文學。
記者:再重新迴歸到創作的時候,您覺得您跟年輕時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呢?
劉大任:剛開始的時候,跟年輕的時候不太一樣最大的一點就是,年輕的時候是你在寫的時候,你覺得你是要找新感覺新東西。所以到後來我的創作方法變得很傳統。我記得那個歌手名字叫做胡美紅,我母親把她(的專輯)從臺灣寄到非洲給我。
記者:是不是她唱的那首《港都夜雨》?
劉大任:對就是《港都夜雨》那首。錄音卡帶是四十五分鐘一面,我一共是九十分鐘。我就兩面全部錄那首歌,都是胡美紅唱。不停地放就是懷念我自己成長時期的臺灣。就聽着那個錄音帶然後開始寫,開始寫什麼呢,就是寫《浮游羣落》。
主持人:從《杜鵑啼血》《浮游羣落》《晚風習習》到《秋陽似酒》《遠方有風雷》《閱世如看花》。。。數十年來,劉大任一直筆耕不輟。劉大任說,他的寫作是小說,也是歷史。相對於作家的稱呼,他更願意被看作是一個知識分子。他想面對的,是歷史進程中知識分子的行爲,他們的志氣,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悲歡情愁,他們的動搖幻滅和追求。
記者:嗯,您說您年輕的時候,經歷的歲月是一個想象決堤情感爆炸理性飛揚的年代。您說這個年代無端被我趕上了,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我想問您幸運在哪裏,不幸又在哪裏呢?
劉大任:講幸運的話,你如果是一個關心歷史發展和關心你自己國家民族,就是整個中國文明確實是源遠流長的,好幾千年的一個文明。這個文明能夠走到今天,已經從清朝末年民國初年馬上變成歷史的過去式,重新找回了生機。不管它現在海峽是分裂成兩岸,但是至少它臺灣保住了臺灣、大陸保住了大陸。
記者:不幸在哪裏呢?現在您回想從前最大的感慨是什麼呢?
劉大任:我其實有一年回臺灣,還一個年輕人來找我談。那個年輕人也算是對世界事務蠻用心的一個人。我是覺得臺灣的發展也好,大陸的發展也好,這幾十年來至少證明了一件事情,就是兩岸要用臺獨這樣的口號或者理想,把它截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其實有不少朋友過去是搞臺獨的,現在也可能還在搞,因爲我現在跟他們聯絡比較少。我對他們的想法特別是感情那部分,絕對是充滿了同情。我們家是二二八(事件)之後大概一年左右就到了臺北。所以我剛去的時候,完全不懂什麼叫做二二八,但是那時候小孩子吵架到最後,講臺語的朋友經常會講的一句話就說:你等着等着二二八、下一次二二八,那就是要你的命的意思。不曉得,歷史究竟會怎麼走,我們也只能夠從一些蛛絲馬跡方面看一看。真正人的這個鑑識力,特別是社會學歷史學的這些訓練,絕對不足以把我們武裝到有能力預測,在未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發展。
記者:有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是,現在臺灣很多當年從大陸去的老一代已經慢慢老去,現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他們並沒有太多對於中華民族、尤其是中國的這個認同感。您會如何看待這個現象。
劉大任:從前我文藝界有個好朋友叫做楊牧。我最近這十年裏面至少有三次去看他,三次不歡而散。我出書的時候他們書店老闆就給我打電話,問我你這個籍貫怎麼寫?我都已經八十歲的人了對不對?所以你寫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什麼籍貫的人,有什麼關係呢?所以他後來寫了江西省永新縣,看在楊牧心裏面他就大怒。他就認爲我是在這邊反臺獨壓制臺獨。其實我對臺獨有很多意見,但是還沒有到說我要把它消滅掉的地步,因爲我覺得這個是言論自由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搞到後來跟這樣一個老朋友啊,最後三次見面大吵三次。不幸的就是第三次最後跟他吵完這次,回來幾天之後他就死了。所以永遠沒有什麼彌補的機會了。
記者:說到臺灣和中國大陸,我們看到近年來美中關係是持續緊張。您會如何比較當年美中關係之間臺灣扮演的角色,和今天台灣在美中關係之間扮演的角色呢?您覺得臺灣應該如何才能最大程度保護自己呢?
劉大任:我覺得臺灣一方面要加強如何保護自己的手段和方法,同時另外一方面,必須慎重考慮如何面對跟中國大陸,在談判不可避免的條件下進行談判。這個也許是避免戰爭非常重要的一個手段,但是我們不知道臺灣是不是一定這樣選擇,大陸是不是一定這樣選擇。這些年來無可諱言的,臺灣的安全和平經濟繁榮,99%是由於美國站在後面。這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三十年裏面,在東海南海這些戰略地區,美國跟中國之間的力量對比每一刻都在變化,而且這個變化是朝着一個固定的方向在走,就是大陸的防衛力和進攻力,在不斷壓迫美國要改變它的注意力,甚至在武器的發展跟武器軍備的販賣方面,美國都是慎重考慮這方面的情勢轉化,所以我覺得大概臺灣要爲自己的前途着想,這個可能需要一些覺醒的力量。
記者:我看到您在您的小說《當下四重奏》中,給主人公老教授安排的一個經歷,是他先回到臺灣做客座教授,然後轉往中國的高校任教。但是您在小說中也提到您說在新中國的土地上,他永遠是一個外人。您自己考慮過回到大陸嗎?
劉大任:我雖然那個時候是號稱左派,但是我從來心裏面,沒有感覺到要回大陸的慾望。什麼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那個時候還是一直覺得我應該回臺灣。現實的處境就是臺灣也回不去,大陸也沒有辦法回去,結果就變成流落海外這樣一個結局。也蠻諷刺的。
記者:您曾經是上了國民黨政府的黑名單,有十七年不可以回到臺灣。但是在中國大陸,我看到王德威教授提到他去中國大陸演講的時候,非常驚訝作爲共產大國的中國,大學生們居然對(當年的)海外保釣一無所知,而且您的文學作品也鮮少被人閱讀。您覺得您相對邊緣的政治主張,有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您在華語文壇上,本來應該有的地位和成就呢?對此您會不會感到遺憾呢?
劉大任: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也必須面對的歷史,這個東西是個人的力量沒有辦法挽回的。只能說希望有一天,能夠在一個大家心胸比較開闊的場景下討論問題,然後對一些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角落裏面,出現的或者反省到的一些問題能夠做比較客觀的瞭解。因爲不這麼做、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最後損失的不是誰是我們自己。
記者:剛纔您也提到您在非洲的時候,爲了寫作專門錄了一盤臺語的磁帶反覆聽,我在想您出生在大陸長大成人在臺灣,然後在美國生活到現在已經超過了一個甲子。所以您的身份認同還是覺得您是中國人嗎?什麼是您的身份認同?
劉大任:我覺得中國人這個身份認同是不能夠隨便改。爲什麼原因呢?因爲這個是一個文明延續了幾千年的一個問題,你是對這個文明的生命覺得應該自豪呢,還是覺得羞恥呢?這個怎麼看?我覺得至少大家做到一點,就是我不要把這個作爲一個事實作爲壓迫不同意見的人,作爲這麼一個手段,你也不要以這個東西作爲一個武器來攻擊,那麼大家我覺得各退一步,應該這樣相處的比較合理一點、比較成熟一點。
主持人:除了安靜寫作,劉大任一直鍾情於園藝。在小說集《枯山水》裏,劉大任以極短的篇幅,寫出了生命轉瞬的攸長。故事裏有喜怒哀樂,有人生變化。只是寫故事的人,已經是在遠處觀望,不再熱血沸騰。回顧往事,劉大任說:我生性比較喜歡陽光,可能因此膚淺。但,無論如何,我的枯山水,是不可能沒有陽光的。我是唐琪薇,感謝收看,再會。